小葉欖仁的創作天地

　　　　灰色凱旋

　　走進吳老師留下的空屋，一切都如浩劫前般，四處散落的啤酒罐、簡簡單單的擺設，有點凌亂，卻有種說不出的溫暖——是曾有人生活的感覺，但現在，這屋子的主人已經不在了，那個熟悉的身影……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
　　幾個學生待在二十餘坪的小空間中，本該覺得狹窄，但他們已經不在意這種事，只是低著頭、無助地感受這沉重的氣氛。

　　「咱們該做些什麼？」個性跳脫的（白）伊迦依首先發話。

　　「能做什麼？老師都已經死了，所以我才想說來這邊也沒用啊！」里歐的表情滿是悲愴，他失去了在台的第一個老師，這對他來說意義非凡。

　　是的，吳老師為了證實由里歐自己提出的可能性，隻身面對大群魔鬼，她失敗了、而且屍骨無存。

　　「我好沒用……好沒用……好沒用……」里歐自責到瀕臨崩潰。

　　「不會沒用，你的想法沒錯，而且照你說的，老師有說過『再見』吧？」羅云用一如既往的無謂語氣說著，看來他回歸「圈外」之列，對於悲傷這情緒還有點生疏，但他現在的心情絕對說不上好。

　　「別胡言亂語了，老師回不來了！再也見不到了！！你真的知道嗎？」里歐激動地大吼，一點都不怕會引來魔鬼。

　　「這我很清楚……但我們可以見她，只是以不同形式罷了。」面對里歐的言語，羅云只是淡淡地回應。

　　「不同形式？」里歐愣住，不知羅云說的是什麼意思。

　　「找到囉—」（白）伊迦依開始東翻西找，最後在裡頭的書桌上發現了一張褐色信封，上面表明，這是一封遺書。

　　「謝啦。」羅云由（白）伊迦依手裡接過信封，說道：「你可以在這裡見到老師，這大概是在浩劫前寫的，可能代表她的想法、她最後的言語。」羅云晃了晃信封袋，示意要里歐接下。

　　不，老師不會寫這種東西！里歐很想大聲喊出來，但事實就擺在眼前，不信？那是自欺欺人。

　　這時里歐又想起，當時吳老師左腕處的傷口，她的解釋是被魔鬼襲擊，但現在一想，那會不會就是她試圖自殺的證據？

　　吳老師是個為了學生，甚至連生命都能豁出去的人，理應不會有自殺的想法，如果有的話，那一定異常重大、而且就寫在這張紙上面。里歐顫抖著手接下遺書，好似理面有什麼牛鬼蛇神，小心翼翼地拆封。

　　「那個……」里歐從信封內拿出一張對摺的信紙，轉過頭，面色凝重的說：「你們不看嗎？」

　　「早說過，咱們已經不是同種生物了，灰民寫的信，只有灰民才能有所共鳴，給咱們圈外看是沒意義的。」（白）伊迦依甜甜一笑，又和聲道：「別逃避了，和吳老師好好見一面吧。」

　　羅云深有同感地點頭。他直到半個月前都還戴著灰色的假面具，現在透過伊迦依，終於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人，但終究還是不太穩定，一個不小心，身為圈外的自己會再度改變。

　　這部分還是別錄起來好了，不然好像會很尷尬。羅云搔搔腦袋，無奈地想。

　　「這段先略過，你出去逛逛、讓大家看看風景吧。」（白）伊迦依猜出羅云的想法，識相地提出建議。

　　羅云聞此，手持攝影機，蝙蝠雙翅一張、由窗口飛了出去，他望著虛假的晚霞，心裡有些惆悵，然而他所謂的惆悵，是只有圈外能理解的，一下子，他被歸類在世界之外，除了同類無人可談心。

　　早時的伊迦依，是不是也形單影隻地走在廣大的天空下，苦於無人知己，暗自哀傷、才默默流淚呢？羅云慶幸，在這個世代，伊迦依終於遇上自己、自己也有她在身邊，兩人才能稍稍免於孤獨之苦。

　　羅云邊飛邊錄著下方的殘破街景，嘆了一口長氣，享受著空中移動的愜意。

　　「妳不跟上去嗎？」里歐見羅云就這麼飛了出去，也知道他和伊迦依的關係，不禁感到疑惑。

　　「咱又不像他有翅膀，飛行很累的—他就算以圈外的標準來看，也真夠異常了，教咱這做前輩的情何以堪？還有，你快點看、看完回去打遊戲。」（白）伊迦依坐在旁邊的書櫃上，雙腳來回擺動，一副很無聊的樣子。

　　「是……」里歐翻開信紙，一字一句看了起來

　　給在看這封信的人：

　　我希望第一個看到這封信的，是我可愛的學生們，因為老師在這，想給你們上最後一堂課……其實只是普通的自白，或許很荒謬、或許很老套……但老師還是希望，你們能從中找到些什麼，開始上課囉。

　　人，生而在世，總是要死的，沒有任何事物能躲過時間的追緝，但，既然都得死，那人又是為了什麼而活？只是為了迎向死亡、迎向結局才活嗎？如果活著，就是為了美好的死亡，那天底下有幾個人的人生，是真正有意義的？

　　一直以來，我從不認為自己完全不幸、也不認為自己是幸福的。

　　父親，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。

　　母親，在我小學就因病身亡，那時我被送到叔叔家，哭得很慘……很慘。

　　我的童年，沒有美麗的床邊故事，只有抱怨上天的不公。

　　高中一年級，我第一次談戀愛，感覺很好，那時，我覺得世界明亮了起來。

　　高中三年級，我被男友甩了，我沒有哭，因為眼淚早已乾涸。

　　大學，平淡到讓人詫異。

　　出了社會，我成為了老師，認識了許多可愛的學生、知心的朋友。

　　而現在，我的生活甚至稱得上「幸福」，所以……

　　我該死了。

　　有沒有想過？既然人人都要面對死亡，何不選擇一個人生中足夠燦爛的時機自我了斷？

　　如果能藉由死亡，把這一瞬間的幸福昇華成永恆，何樂不為？

　　我知道我這樣做非常不負責任、對其他人不公平，但我覺得我失去的已經夠多了，我不希望我的生命會迎來下一次的崩壞，沒錯，我是在害怕！但這有什麼不對？或許是狡辯、而我也為自己感到羞恥，但，我心意已絕！

　　這刀劃下去，我就要離開人世……對不起。

　　可以清晰想像的是，在這個空間、在這個桌子前，曾有一個可悲的女人，於昏黃的燈光下，用墨水代替眼淚，獨自寫出一行行淡而無味的哀傷。

　　空洞洞的……言語。

　　空洞洞的……心靈。

　　還有空洞洞的一個人。

　　里歐看到這，早已淚流滿面，淚點低也罷、老套也罷！他現在只能一邊抽泣、一邊緬懷恩師的身影，是這麼溫柔、是這麼執著、是這麼悲傷……當里歐看到最後幾行字，他真的跪下了，因為實在太沉重。

　　順便說說，如果老師這次沒死，我會重新審視這世間，也很慶幸能繼續教你們，我會盡我的一切，為我可愛的學生付出——這是我選擇割腕的原因；如果死了，那正是我所希望的。

　　好啦，我也該上路了……大家保重啊。

　　老師真的活下來了，而且，還真的犧牲了所有、自己的生命，我們只是學生！不值得您這樣做啊！！

　　里歐緊捏著手裡的信紙，任憑淚水一滴滴地滑下臉頰，他愧疚、他悲傷，因為……他是純粹的灰民（人）吶。

　　一顆人心，可以溫暖、可以無情、可以悲傷，人的心情如此多樣，才配稱為「人」，而外頭那些黑與白，不管比灰民優秀多少，他們始終少了一塊……

　　黑色（魔鬼），始終缺少白色（善）。

　　白色（天使），始終缺少黑色（惡）。

　　如果世間僅有黑與白，豈不沉悶至死？正因為當不了善人、也當不了惡人，那我們身為灰民，根本不須走黑白中的任何一條道路，正如黑色有惡道、白色有善道，灰色（灰民）一樣可以有一條「灰道」！

　　老師把她人生中的慘痛經歷，寫得好像只是今天上學不小心遲到一樣，很淡……很淡，到底是要看透到、絕望到什麼程度！？里歐看著這封信，明明只是些輕描淡寫的文句，卻能毫無保留地重擊他的心靈。

　　這是因為，人類擁有的多面性——感情使然。

　　老師，是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「人」死去的，那我……還有悲傷的必要嗎？

　　勇氣！

　　勇氣！

　　勇氣！

　　無可比擬的堅毅情感如浪花般湧入、填滿里歐的胸膛，他放下吳老師的遺書、拭去滿臉的淚痕，猛然站起，用力甩開房門，對著外頭成群魔鬼大喝：「我是灰民、我是『人』，我不怕你們、我藐視你們！我們有我們的道路、我們也可以很堅定，你們沒資格侵擾我們！！」

　　他瘋了嗎？他們之前沒闖進來，是因為咱在而起的威嚇作用，他這樣闖出去根本是找死。（白）伊迦依見狀吃了一驚，正想衝上前阻止，卻見……

　　里歐踏出一步，魔鬼們沒什麼動靜、只稍稍後退半步，里歐再踏出一步，魔鬼們又退得更多，三步、四步、五步，像摩西分開紅海般，他在眾多黑與白之間走出了一條直挺挺的道路。

　　這是奇蹟、卻是用無數人的犧牲換來的奇蹟。

　　他毫髮無傷地穿越這危險地帶，期間誰也不敢襲擊他，換言之，因為這個人類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立場，所以不管是黑（惡）、亦或是白（善），都失去了介入的理由。

　　最重要的，就是確立起自己，方能無所畏懼，不管是誰都一樣。

　　「我踏出了一小步，是全人類的一大步……」里歐漫步在危機四伏的街道，低聲地說著，臉上掛著堅定的微笑。

　　當時的阿姆斯壯，心裡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？

　　「如果是這表情，虛假的斜陽都變得有意義了呢！姐姐很佩服你喔—」柔美的女聲由背後傳來，原來（白）伊迦依看了里歐的表情，知道他已經悟出了什麼，忍不住湊近調侃一番。

　　「慢死了。」羅云在這一帶飛繞了兩、三圈，才見他們出來，把這一切錄下並傳播到全世界後，不禁發了發牢騷。

　　「這樣就行了吧？」羅云收起翅膀，啥也沒想就降到地面，結果那些魔鬼遇上他也沒動作。

　　「你果然是圈外，什麼都不用想就能擁有強大的自我意識。」（白）依迦依靠到羅云身旁、說道：「你果然是最強的怪人呢。」

　　什麼怪人啊？羅云搖頭嘆道

　　「彼此彼此。」

　　「Ｗｏｗ！你也太容易了吧？我可是想了很久才了解這道理的。」里歐有點不服氣。

　　羅云和（白）伊迦依聞言，只是微微一笑，氣氛真不錯。

　　三人一邊閒聊一邊慢慢地走，里歐回頭望了望吳老師的住處，心情無比惆悵、又無比感激，他開口，輕聲自語：「謝謝您……」而後閉上眼睛，好似在等待著什麼。

　　一陣清風吹過里歐淡金色的髮梢、輕輕拂著，有溫暖的感覺，不知怎地﹐他總覺得這觸感，好像……有那麼點似曾相識？

　　老師，妳還在這裡嗎？里歐任一絲愁緒滑下眼眶。

　　他們沐浴在溫暖的夕陽光下，稀鬆平常地聊天，周圍無數天使、魔鬼，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，三人在他們眼前簡直像隱形一般。

　　燦爛的晚霞比平時更加美麗，彷彿在慶祝此次的偉大凱旋。

　　「老師，妳的死沒有白費，我們成功了！！」里歐忍不住朝天大喊。

＊

　　這一切過程，雖有些含糊不清，其效果卻是無庸置疑，而所謂「確立自己」這事，聽來冠冕堂皇、實際上卻是虛無飄渺，想解釋也無理可依的東西，此時除了表現出效果，讓電視機前的民眾自己摸索外，他們也只能不負責任地丟下一句：「剩下就看人類的造化。」後，便揚長而去。

　　圈外一點也不強大，真正強大的什麼？相信往後的人類會證明給整個世界看吧？

　　死亡很簡單、生命一觸即逝，但誰又能在天地間留下一點東西？千世萬世，能亙古留名的又有幾人呢？英雄往往都是在一連串玩笑之下造就的，讓人不禁想到：吳老師是不是其中一員？

　　別問，因為誰也不知道。

　　幾人遙望無盡的天地之景，被夕陽渲染上亮麗殘忍的色彩，這灰色的凱旋，能有多少價值、又會在誰的手中綻放光芒，端看歷史的長河，將會流向何方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