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葉欖仁的創作天地

　　　　陳宇祥

　　獲得了一切，隨後失去了一切。面具男人坐在空蕩蕩的地下室中、冰冷的座椅上，閉起雙目，開始回憶他的過往。

　　話說，在這標榜男女平等的社會，我好像是從母姓來著？

　　「為什麼你就是不能和大家好好相處？」那是母親痛心的罵聲。

　　「你被欺負，是你自己不去學習，別幼稚了。」身為嚴肅軍人的父親，他嚴厲的告誡。

　　「這個人，一點也不合群呢。」同儕們自以為私下的批評。

　　「去學吧，可以的。」

　　「你不想跟大家一樣嗎？」

　　「用不著思考，和大家一樣就行了。」

　　「跟我們學習吧。」

　　「……」

　　「……」

　　不知從何時開始，他的周遭充斥著這樣溫柔的聲音，「跟大家一樣」？好甜美、好美妙的話語！如果自己跟大家都一樣，一定會很快樂吧？他的腦髓被這樣的想法灌滿，他開始尋找著方向。

　　學習？學習什麼？

　　別人在笑，自己也為他大笑。

　　別人在哭，自己也努力擠出眼淚。

　　遇上嚴肅謹慎的人，自己就板起臉、語氣認真地說話。

　　遇上輕鬆的人，自己就擺出個無賴玩咖的態度、讓他們哈哈大笑。

　　總而言之，盡可能地從善如流，就能營造出「那傢伙很有同理心、很會看狀況」的印象，大家願意和自己互動。

　　　　跟大家一樣！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跟大家一樣！

　　跟大家一樣！

　　　　　　跟大家一樣！

　　跟提線木偶一樣。

　　他開始瘋了似地學習各種人情世故、學會標準正確的應對，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，他漸漸能在各種圈子裡悠悠慢行，每個圈子都有他的身影，他成為最強的圈內人，但與此同時……他也變的空虛。

　　當初的少年已經長大成人，他照著鏡子，感覺到心被挖空了，代替靈魂填充進去的，是一條條與人相處的公式、還有冰冷虛幻的快樂。

　　我是誰？這是哪裡？我身在哪裡？他們需要我嗎？我真的需要他們嗎？我……還是我嗎？無意識地活過每一天，意義呢？感情呢？

　　開甚麼玩笑？

　　到底開什麼玩笑！？

　　等問題的答案就像被拋入虛空中的細砂，一去不復返。而世界唯一回饋給他的，只是個方便好用的假面具罷了。

　　直到開始有２０１２的風聲傳出，他驚呆了，如果哪天真的世界末日，那自己的努力不就白費了嗎？於是他展開行動：架設網站、拉攏同伴、藉自己的人脈到處求援，即使那一天什麼事都沒發生。

　　用盡各種藉口推託，使出渾身解數與手段，把這大量資源扣下七、八年，在這段過程中，他已經不正常了。

　　然後，末日終於來臨，他感覺到自己似乎有著什麼力量、還有兩個強大存在吸引著自己，於是他先一步繞到台中的科博館，果真遇上了那兩人。

　　名為伊迦依的美麗少女，還有素未謀面、名叫羅云的少年。

　　「嗯？」

　　微微的刺痛把他從沉思中喚醒，面具應聲碎裂，但銀白色匕首卻沒往下掉，而是穩穩地停滯在男人的額間，點出微小的紅，溫熱的血流過眉心、緩緩往鼻異蔓延。

　　男人的面孔現出，眼神依舊如老鷹般銳利，但他全部的面貌，卻讓（白）伊迦依微微嘆息。

　　「唉—果然是你呢，陳宇祥。」柔美的女聲傳入耳中，（白）伊迦依站立在男人面前，操控匕首飛回手中。

　　面具男子、「大人」，其真面目為陳宇祥——李上將之子。

　　「吃驚嗎？」陳宇祥邊拿下軍帽、現出一頭深灰色短髮，邊如此問道。

　　「不喔。」

　　「為什麼？」

　　（白）伊迦依笑道：「經過這麼久，咱老早就不會因這種小事動搖了，其實對咱來說，眼前的是誰都無所謂，反正就是個讓咱們不爽的傢伙。」

　　這是什麼論調？羅云在一旁聽著，不禁苦笑。

　　「不會動搖嗎？那對他、對羅云小弟又是怎樣呢？」陳宇祥依然保持著坐姿，十指交握地問道：「妳會因他動搖，非常明顯的。」

　　「先不說這些，你好像不一樣了呢，之前明明就是一副輕浮樣子。」（白）伊迦依刻意岔開話題，又笑問：「而且咱總覺得……你跟天使、魔鬼還有灰民都不太一樣呢！你到底是甚麼人？」

　　「輕浮？像老子這樣嗎？大美女。」陳宇祥站起身，張著雙臂、眼角彎起，語氣輕鬆地說，明明是同一張臉，但這劇烈的態度轉變，卻會讓人誤以為是兩個人，連「老子」這樣的自稱都一如既往。

　　陳宇祥可以隨意化成任何表情與態度，此演技堪稱無懈可擊、也意味著他一直以來的生活方式。

　　「連那個濃香也是演技嗎？」方才一直旁聽的羅云插話了。

　　「嗯，跟你好像是初次見面呢？」陳宇祥揣著下巴說。

　　「哼哼，否則老子要怎麼演出『有潔癖又神經質的男人』這種印象呢？大家都被老子騙過去了，哈—哈哈哈哈哈！」陳宇祥又狂笑了幾下，猛地沉下臉，語氣沉重地說：「欺騙是很正常的事情，但我到底是誰呢？是這樣？還是這樣？這樣呢？」

　　他一連展示了數十種個性，樂天、悲觀、慈祥、易怒等等，但他還是找不到——名為「自己」的那種個性。

　　我是誰？誰是我？我在當誰？我在哪裡？他已經迷失到不能再迷失。

　　「我們知道了，你很可悲，但這不構成饒恕你的理由。」羅云凜然地說。

　　「饒恕？你說饒恕？」陳宇祥瞪起雙眼，憤怒地說道：「別太傲慢了，你沒這個權力！況且我也沒什麼好失去了……」

　　「而且你們成天說著什麼確立自己、不要事事跟從、甚至還鬧上國際，這種自我意識狂噴的幼稚言論，真能行得通嗎？只是情況剛好能對應這中二理論罷了，社會沒你們想的這麼簡單，小鬼。」

　　羅云聞言跨出一步，憤憤地說：「那也不是你傷害他人的理由！」

　　「作為一個人，總有不得不做艱難抉擇的時候啊，你們這樣做，一定會成為社會的亂源。」

　　「什麼意思？」（白）伊迦依不解。

　　陳宇祥卻莫名一呆，亦真亦假的淚水滑下眼眶、嘴角勾起一抹悲戚的笑，像個沒落的帝王，眼神很是恍惚。

　　「算了算了，你們知道……我為什麼躲在地下嗎？」他頓了一頓，又說：「上面應該還有一些人在吧？」

　　等等，難道？羅云試算了一下，附近因上次的大破壞，地層與土壤結構已經有點鬆散，加上此地又本是最關鍵點，如果這地下室坍方的話，其結果……

　　由一個空洞引起的連鎖反應，這附近、半徑數百公尺內脆弱的大地，包括生活於營地的所有事物，都將毀於一旦，若要避免發生那樣的情況，勢必不能做出大動作，因而戰力一下削減了大半。

　　「來這招？」羅云立刻反應過來，道：「但你也不能做大動作，不是嗎？」

　　「我沒關係，即使這裡毀滅了……」他喃喃地說。

　　「什麼？」（白）伊迦依出聲。

　　「我沒關係，即使這裡毀滅了……」

　　「蛤？跳針了？」

　　「我沒關係，即使這裡毀滅了……」

　　「我沒關……」陳宇祥的身軀開始無預警地顫抖，全身冒出大量冷汗，口中依然重複著同一句話。

　　是的，毀滅，假如這世界不賦予我存在意義，毀掉就好了！

　　現在的我，是可以做到的。

＊

　　「吼啊啊啊啊啊—！！」

　　陳宇祥的雙眼佈滿血絲，朝空蕩蕩的天花板大吼，穿腦魔音震盪著整個地下空間、險些衝破兩人的耳膜；他的身軀猛然脹大、身體表面生出無數帶倒鉤的灰色硬皮，一張臉瞬間面目全非，看起來像某種兇惡爬蟲獸類，那詭異的銅鈴巨目泛起金光、在細長瞳孔開合的同時，惡狠狠地掃視周遭。

　　「嘶……桫桫……沙……」

　　羅云與（白）伊迦依被瞪得心神一顫，同時陳宇祥的身軀還在不斷增大，粗壯骨骼與強韌肌肉近乎無限增長、一層一層地疊加，糾結成強健無比的究極肉體，表皮上的硬刺也因身高的成長撞上屋頂，強橫地把砂石刮下。

　　「啪機……啪機……」

　　再長，怪物的背刺已深深刺入天花板；繼續長，天花板上被弄出一個巨坑，包括梁柱在內的東西紛紛斷裂，照這樣下去，整個地下空間鐵定會崩塌。羅云與（白）伊迦依倒沒什麼，但還留在營地的少數人就遭殃了。

　　（白）伊迦依對人命雖沒太大的關注，但她想：自己還沒狠心到能把這些無辜民眾棄之不顧。

　　「這裡咱會先撐住，云你快到地上疏散群眾！」（白）伊迦依全身激射出炫目白光，每道光束都如蛇般靈活彎曲，纏上還未倒塌的梁柱，支撐著這裡的結構平衡，好拖延崩塌的時間。

　　而這種浪費無比的使力方式，也只有總能量龐大的（白）伊迦依幹得出來。

　　「嗯。」羅云點頭，雙翅一張，找了處空隙往上飛，穿過層層瓦礫與破碎的土壤，掀起一片煙塵的同時，他如疾風般切開煙霧，飛上空中。

　　土地已在微微晃動，大夥雖身為台灣人、理應對地震習以為常，但現在的時局卻不允許他們忽視，自是人心惶惶，情況逐漸失控。

　　「呿，早該叫他們再閃遠點。」羅云輕啐，隨後雙翅微微收起，整個人俯衝而下，於低空飛掠的同時刮起旋風，眾灰民還不及感到吃驚，身體就先一步被風力拋上天，數十人、連同砂石一起飛過圍牆的場面非常滑稽，或者該說超現實？

　　「噗嗤」聲音整齊地響起，他們就這樣摔在泥地裡，雖吃了滿口泥巴，但死亡、甚至受傷的都沒有一個，總比被激戰捲入要好上百倍。

　　「小弟！你做什麼啊？」

　　「呸、呸呸！要扔也扔好一點吧？」各種抱怨由下方傳入耳中，看來這些人也漸漸能接受「他擁有怪物般力量」這個事實、且能平和對待。

　　「不好意思。」羅云隨口應付後，又往高塔的方向回望，但這一看，呈現在眼前的景象卻是……

　　「見鬼！」招牌台詞衝出羅云的牙縫。

　　破開地面的，是個巨大無比的怪物，光一顆長著犄角、滿布刺棘的蜥蜴腦袋就有房子大，兩隻泛金光的駭人雙目，一直線的瞳孔彷彿能凍結他人的靈魂，深灰色的背上同樣覆滿堅硬的鱗甲與棘刺，熔岩般的熾熱條紋由腹部延伸、於全身縱橫交錯，這是一條龍，身負六翼的巨龍。

　　「吼啊啊啊啊啊—！！」空氣被牠的怒號扭曲，其波動震得人耳發疼。

　　牠的吐息，將周圍的水氣蒸乾。

　　牠隨便一甩尾，就是成排房屋倒塌。

　　翅膀搧動、雙爪亂揮，土石飛揚。

　　仰天狂嘯——天崩。

　　移動腳步——地裂。

　　牠已經不能再稱作陳宇祥了，而是一個充滿傷痛且狂爆至極的巨怪……

　　「龍」，向來是力量、破壞、與渾沌的象徵。